前行政院長暨陸軍一級上將郝柏村前天走了，享壽101歲。身為保家衛國的革命軍人，也是縱橫捭闔的政治人物，無論功過褒貶，「郝伯伯」都用超過一世紀的時間，在臺灣歷史上留下深刻的見證和紀錄；但棒球迷最熟悉的部分，想必是他老人家與「巨蛋」的淵源。 中華職棒於三十年前的1990年開打，讓臺灣棒球運動邁進職業化、產業化的新時代，職棒二年(1991年)的11月10日，時任行政院長的郝柏村親臨舊臺北市市立棒球場，觀賞味全龍VS統一獅總冠軍賽第七戰，全場將近爆滿的1萬3千多位觀眾，在淒風苦雨中一遍又一遍地吶喊：「郝院長，我們要巨蛋！」郝柏村隨即回應民意，指示教育部和臺北市政府等相關單位籌畫興建大型室內棒球場，也宣告象徵臺灣棒運產業進一步升級的巨蛋計畫，正式起跑。只是萬萬想不到，後來職棒的發展運勢竟遭逢劇烈震盪起伏，讓這個「巨蛋夢」有如一場無止境的馬拉松競賽，跑了整整三十年，連「鳴槍者」都累得永遠退下人生舞臺，跑者都還沒抵達終點。巧合的是，眾人在雨中向閣揆激情請命的那一場球賽，也是造就一位三十年臺灣職棒球迷的第一場現場球賽；而在當年的歷史現場，我與這位鳴槍者曾經只有兩排座位的距離，隨著他的死訊傳出，兒時景象彷彿又重回眼前。====位於臺北市南京東路和敦化北路口的小巨蛋綜合運動場，過去曾是臺北市立棒球場舊址，也是臺灣職棒的起跑點，中職草創期、龍獅虎象元老四隊大部分賽事都在此進行，寫下無數膾炙人口的經典戰役和紀錄。那些年也是臺灣職棒人氣最旺的時期：雖然單季只有四隊、一百八十場例行賽，第二年總觀眾人次就突破百萬，第三年場均更達到6878人的史上最高峰，屹立二十幾年不搖。大臺北地區的球迷們相對是幸運的，職棒剛開打就享有地利之便，每逢龍象大戰等重要賽事，更不吝大排長龍購票進場、把內外野觀眾席一萬四千個座位擠個水洩不通。
已拆除改建小巨蛋的舊臺北市立棒球場。圖源：中華職棒大聯盟官網 以現在的球場品質和球迷標準看來，老臺北球場不但年久失修，看臺擁擠且動線混亂、座椅簡陋不適，廁所等公共環境更是髒亂；然而，當年球迷的熱情也不是現在比得上的，管他場地爛還是豔陽曬、大雨淋，依舊打死不退。與絕大多數臺北球迷相較，我可能又更幸運一點，因為大家是擠破頭才能擠上看臺，遠遠看著場內的球員們揮棒、投球、奔馳，頭兩年看職棒的我，卻是在本壘板正後方的貴賓室裡看球。首先要強調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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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是甚麼皇親國戚，只是剛好有一位敬重的長輩在臺北體專(後臺北體院、現臺北市立大學)服務，與棒壇大老高英傑、李來發、林敏政都是同事，當時臺北球場隸屬北體，所以在長輩的厚愛關照下，一開始就有了與眾不同的「捕手、主審視角」。能看到正前方不遠處的黃平洋在抬腿投球、洪一中脫了面罩就朝你衝過來接本後高飛，時不時還會看見陳義信晃進來、趁機跟他要個簽名，都是相當過癮且難忘的經驗；但隨著職棒越打越熱，關在安靜的小房間裡實在難以感受現場氣氛，加上長輩自北體退休，我就慢慢恢復成乖乖買票進場的一般球迷了，沒有特權！沒有特權！沒有特權！很重要所以講三次(心虛)。
貴賓席、高架轉播室，臺南球場本壘後方觀賽空間和視野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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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近似舊臺北市立棒球場。圖源：「中華職棒CPBL」官方Youtube頻道 故事回到機緣巧合的那一夜。在那一天之前，還未滿十一歲的我從來沒去現場看過球，但因為同班同學每天早上拿著當年的「運動聖經」《民生報》誦讀、偶爾華視會在周二下午放學時間重播中職熱戰，慢慢就喜歡上了穿紅色衣服的味全龍隊。早上看著聯合報體育版頭條的斗大標題：〈黃平洋漂亮完封〉，原來是前一晚的中職總冠軍賽第六戰，味全龍靠著「金臂人」完投完封勝，扳回落後一場的頹勢，今晚就是第七場殊死決戰了，小小心靈的悸動再也按捺不住，就鼓起勇氣問我老爸，可以帶我去看球嗎？從小也是跟著阿公一起到處看球，但也沒看過現場中職的老爸一口答應了，父子倆傍晚搭著計程車前往球場；深秋近冬的天色顯得陰濕灰敗、但阻擋不了大批球迷火熱的心，來到本壘後方那外型有點像中正紀念堂的牌樓前，拿出長輩交付的貴賓證，經聯盟工作人員查驗後，長驅直入。球場的貴賓室有三間，攻守兩隊休息室旁各有一間，應該是設計給球團主管或相關來賓使用，正中央、正對本壘板的，想必是最重要的VIP室，但我們父子倆初來乍到，也不知道甚麼眉角，就推門直闖VIP室，竟也沒被攔阻。一進貴賓室，機場般的整片落地窗設計，讓視野得以從本壘板輻射至紅土內野、綠地外野，中外野全壘打牆的計分板、燈柱，整個賽場一覽無遺，看臺已幾近爆滿，加上室內略呈暈黃的燈光、舒適的折疊沙發椅和涼爽的冷氣，有如電影院的環境令人放鬆，即便那時我的心臟已興奮地快從胸口跳出身體了。興奮歸興奮，我和老爸知道自己不是甚麼「VIP」，低調地選擇後排入座，包廂裡的貴賓疏疏落落，我一個都不認識；晚上六點半，比賽正式開打，統一獅隊球員上場各就各位，王牌投手謝長亨緩緩步上投手丘，與味全龍隊洋投賈西(Longo Garcia)先發對決。====那一年味全龍是上半季冠軍、連續兩年打進總冠軍賽，尋求衛冕，統一獅雖在下半季稱雄，但論投論打論個人獎項、票房人氣和球員星度，全輸給龍隊一截，即使總冠軍賽意外將戰局逼進第七戰，還是不被外界看好能奪取最後桂冠。果不其然，一局雙方分別攻占滿壘卻都無功而返後，龍隊打者二局上就發動猛烈攻勢，靠謝長亨連送三次四壞球和一支適時安打攻下三分，賈西下半局依舊讓獅群掛零，龍隊情勢一遍大好。進入三局上半，貴賓室的門突然打開，原本靜默的包廂內陷入一陣騷動，我跟老爸好奇地轉頭往後看，只見一位濃眉細眼、戴著黑框眼鏡、臉上略帶笑容和皺紋，個子不高、小腹微凸，穿著深色長袖T恤的老阿伯，在一群人的簇擁之下緩緩走進包廂，坐進第一排位置，經過我們身邊時，還操著濃濃外省口音向我們點頭問好。「哇！是郝院長啊！？」老爸雖壓低了聲量，我仍感受到他的驚異之情；這位老阿伯，就是行政院長郝柏村。平時不太有機會遇上的「大官」(大官也不太有機會或意願到場看球)，竟然在我們第一次到現場看球時遇上了，這也是郝柏村第二次到臺北球場觀戰；雖然在電視新聞上，似乎看過他在立院被民進黨立委砲轟的畫面，但年幼如我，當然不太理解這到底是何方神聖，印象最深的是他看來跟我阿公年紀差不多，一頭短髮卻染得烏黑、身體看起來很健朗。
郝柏村兩度到場觀戰，林易增兩度揮出全壘打。圖源：「原文會 原視」官方Youtube頻道有趣的是，郝柏村才坐定沒多久，當年還身著龍袍的「盜帥」林易增竟敲出了一發陽春砲！將比分差擴大到4:0。十二年職棒生涯累計290盜的林易增，總共只打過23轟，年均兩轟都不到，卻在此重要關頭開轟，而且而且，郝柏村在當年7月20日，生平首度到場觀賞龍象大戰，林易增也揮出了全壘打，助龍隊獲勝。這位健康的老阿伯，在他身後這位小朋友眼中，瞬間變成龍隊福星和吉祥物般的存在！但立馬又變成瘟神般的存在。因為我聽到其他人開始竊竊私語：「院長應該是支持『統一』的吧？」郝柏村聞言，始終笑而不答，連老爸都私下笑著應和：「沒錯，院長應該是獅迷啦！」眼前的比賽勝負自是無關國際情勢和政治問題，但回顧當時的政治社會氛圍，臺獨主張隨著民主化的開展，不再是禁忌，而郝柏村卻是終生反對臺獨、倡議兩岸和平統一，難怪會有人開起這個玩笑。不過，「這位老阿伯是獅迷」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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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在一個小龍迷耳中當然是倍覺刺耳，只希望這些討厭的大人趕快閉嘴，讓我盡情享受龍隊即將到手的勝利和奪冠喜悅。天不從人願，三局下半賈西連投兩次四壞球後，現場竟下起傾盆大雨，比賽不得不中斷。此時，郝柏村突然又起身，帶著一干人等走出貴賓室；「這麼快就走啦？」老爸狐疑地咕噥了一句。不一會兒，球場廣播系統突然傳來訊息：郝柏村郝院長親臨現場觀戰，全場頓時歡聲雷動；原來老阿伯並沒有走，他是趁著球賽暫停的空檔，經由本壘後方二樓看臺，一路登上球場的至高點─高架播報室，向所有穿著輕便雨衣、手持啦啦棒，冒雨苦等的球迷們問候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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揮手致意。郝柏村當時拿著麥克風向全場喊話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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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示有這麼多觀眾冒雨看球，表現出大家對棒球的支持，希望我國棒球順利發展。隨著郝柏村的公開講話，現場觀眾湧現一次又一次重複的聲浪和吶喊，因為人在包廂內，我聽得並不清楚，加上大雨不停、球賽不斷延遲，令人心急如焚，也沒想知道他們到底在喊些甚麼。後來好不容易雨勢暫歇、場務人員加速整理場地，老阿伯那一票人也沒再回到貴賓室，終於在延遲超過一小時後，比賽重新開打。令人不敢置信的是，站上投手丘的不是賈西，是前一天才完投九局、賽前已經投了整整32局的黃平洋，賈西主投兩局就送出五次四壞球，即使還有四分領先，總教練徐生明已對他徹底失去信心，將最後一線希望託付在唯一一張王牌身上。後來的事，大家也都知道了，金臂人終究還是會疲會倦的血肉之軀，只撐了3.1局就被擊出1轟在內的11安，投出一次保送、痛失七分，接續的史東(Joe Strong)、林光宏也封鎖不住殺紅眼的獅隊打線；龍隊士氣一瀉千里、無力反撲，終場以5:13的懸殊比數，將總冠軍拱手讓出。我只能紅著眼眶，不敢相信自己心目中的巨人就這麼頹然倒地、看著獅隊終於「統一」天下，這一切竟是發生在這輩子看的第一場球，猶如一場長達5小時又10分的虐心凌遲，走出球場後已是近午夜時分，而且明天還要早起上學欸！對一個十歲男孩來說，實在是太殘酷了吧。
圖源：中職官網====痛苦悲傷的回憶姑且莫再提。隔天看報紙，我才知道一萬多名觀眾一次次齊聲吶喊的是：「郝院長，我們要巨蛋！」這句發自肺腑的訴求。對全場講完話後的郝柏村也沒有立刻離場，不但又留在播報室裡看了幾局比賽，還當場詢問相關人員，過去比賽遇雨都如何處理？興建室內棒球場的困難何在？過了十天，他就在行政院會中指示當時還是官派市長的臺北市政府，應該儘速挑選合適地點，規劃興建類似日本東京巨蛋的室內棒球場，並詳細評估因應衍生的交通問題；時任市長、後來曾任中職會長的黃大洲也表示對提供土地、開放民間參與投資是樂觀其成，棒協等棒運主事單位、所有臺灣球迷都大感振奮，臺灣棒球的「巨蛋夢」就此正式起跑。現在回想起來，我覺得身為外省人的郝伯伯應該看不懂棒球，卻能夠現地體察民情、迅速做出實質回應，而他兩次到場觀戰，都是在球賽開打後悄悄躲進貴賓室裡，連找機會亮相、向球迷致詞，都選在球賽因雨暫停的時間，完全不影響比賽進行和球迷觀戰。比起長久以來，那些選舉到了才進場看球或開球，卻習於大張旗鼓、勞師動眾，不是帶同大批隨扈和拿香跟拜者，就是場外要進行交管、場內要安檢並限制動線，甚至延遲球賽開打時間，對棒球發展建設又常信口開河的廉價政客，郝柏村的往昔作風不知勝過幾個層級。隔年(1992年)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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職棒人氣更旺了，同時宣告增加時報鷹、俊國熊(現富邦悍將)兩支新軍，中華隊還在巴塞隆納奧運勇奪銀牌；郝柏村卻因年底的國會全面增額改選，在1993年初卸下了行政院長職務。然後一眨眼，三十年就過去了，當年在球場哭泣的小男孩也已經為人父母，不時帶著孩子們進場看球；即使巨蛋終於在後來的臺北市長馬英九任內選定場址、簽訂BOT合約動工興建，期間還歷經郝柏村公子郝龍斌的八年市長任期，臺灣第一座巨蛋仍處於難產狀態。松菸巨蛋到底安不安全？能不能拿來打棒球？何時會全面復工完工？至今沒有一個政府或企業主事者願意給球員和球迷們負責任的答案。至於盛極一時的臺灣職棒，也歷經了兩聯盟分合、假球案重創、球團不斷解散或轉賣、球迷大量流失又回籠的大風大浪，千辛萬苦地重整步伐走到今天，像當年苦等球賽再度開打的龍迷和獅迷一樣，繼續等待進駐巨蛋的那一天。遺憾的是，淡出政壇多年的郝伯伯，終究沒等到他當年苦「(球)迷」所苦、指示籌建的巨蛋落成，以及國球真正順利發展的夢想實現。
完工遙遙無期的臺北大巨蛋。圖源：臺北市政府全球資訊網 無論如何，如果郝伯伯下輩子再去現場看球，希望看臺上一樣有爆滿的觀眾、場內一樣有刺激拉鋸的精彩好球、一樣有球員上演全壘打秀。也希望我有機會再度跟他比鄰而坐，親口問問他：「你到底是不是獅迷？」但大家都不用再吹風淋雨、再苦等比賽開打，忍受又窄又髒的看臺和座位了。因為，他多年前催生的巨蛋終於蓋好啦，我們終於坐在有屋頂的球場裡看球了喔。 延伸閱讀 【20-year Challenge】談一個老龍迷的愛恨昇華、「新味全龍隊」的新責任莫走小巨蛋冤枉路─大巨蛋值得更好的團隊經營（上）2人出局，比賽才開始──龍隊幫球迷上的第一課上天動容英雄淚－回憶黃平洋與91年總冠軍賽。 by本站名人堂作家「大艦巨砲主義萬歲」 想參與更多棒球討論？歡迎到大將軍豪洨專區－什麼都聊廢文區！，
